
在21世紀的戰場上,傳統的軍事優勢——更強大的坦克、更快的戰機、更具毀滅性的火力——在面對神出鬼沒的叛亂分子、恐怖組織與地方民兵時,其效用正受到前所未有的質疑。現代衝突的本質已悄然轉變,戰場不再僅限於壁壘分明的壕溝與前線,而是深入民間社會的每一個角落,延伸至人心向背的無形領域。在這樣一個「小型戰爭」(Small Wars)主導的時代,勝負的關鍵已不再是單純的殲敵數量,而是如何爭取平民的支持、獲取關鍵情報,並最終建立可持續的穩定。正是在此背景下,由經濟學家與政治學家伊萊.博曼(Eli Berman)、喬瑟夫.費爾特(Joseph H. Felter)、雅各.夏皮羅(Jacob N. Shapiro)及維斯托.麥坎迪爾(Vestal McIntyre)合著的《關鍵戰數:當代衝突的資訊革命,大數據分析如何左右戰局》(*Small Wars, Big Data: The Information Revolution in Modern Conflict*)一書,如同一道思想的閃電,劃破了傳統軍事理論的迷霧,提出了一個革命性的觀點:駕馭大數據與資訊革命,是理解並打贏現代戰爭的核心所在。
典範轉移:從「直升機視角」到「數據顯微鏡」
本書開宗明義地指出,過去數十年來,以美國為首的強大軍事力量之所以在伊拉克、阿富汗等地的反叛亂作戰(Counterinsurgency, COIN)中陷入泥淖,一個根本原因在於決策的依據往往是軼事、直覺以及所謂的「來自直升機的視角」——即高階指揮官短暫巡視後形成的片面印象。這種傳統方法無法系統性地回答一系列至關重要的問題:耗資巨大的援助計畫是否真的能「收買人心」?基礎設施的建設(如鋪路、建學校)在何種情況下能減少暴力,又在何種情況下可能適得其反,引來叛亂分子的攻擊?通訊技術(如手機網絡)的普及,究竟是為政府提供了治理工具,還是為叛亂分子提供了組織便利?
《關鍵戰數》的作者群認為,解答這些問題的鑰匙,隱藏在當代衝突本身所產生的海量數據之中。資訊革命不僅改變了社會的運作方式,也徹底改變了戰場。如今的衝突地帶,遍布著無數的數據產生點:手機信號塔記錄著人群的流動與通訊模式;軍事單位詳細記載了每一次簡易爆炸裝置(IED)攻擊的時間、地點與類型;國際組織與非政府組織追蹤著援助物資的流動與專案的成效;甚至連夜間的燈光亮度變化,都能透過衛星圖像轉化為衡量經濟活動與穩定程度的指標。
本書的核心貢獻,便是建立了一套嚴謹的計量分析框架,將這些看似雜亂無章的數據點串聯起來,從中挖掘出具備因果關係的行為模式。他們的研究橫跨了從拉丁美洲到東南亞的數十個衝突案例,透過統計模型與田野實驗,將直覺與猜測,轉化為有證據支持的科學結論。這不啻於為軍事戰略研究帶來一場哥白尼式的革命:地球(戰場)並非圍繞著我們的傳統戰術(太陽)運轉,相反,我們必須透過觀測數據,來理解戰場運行的真實軌跡。
一場爭奪資訊的「控制權市場」
書中提出了一個核心概念,即將反叛亂作戰視為一個「控制權市場」(Market for Control)。在這個市場中,政府(與其盟友)和叛亂組織是兩個主要的「供應商」,而廣大的平民百姓則是「消費者」。雙方爭奪的並非領土本身,而是平民的合作與忠誠,而這種合作最直接的體現,便是「資訊」的提供。
平民是戰場上最重要的情報來源。他們知道誰是叛亂分子,武器藏在哪裡,下一次攻擊的計畫是什麼。然而,向政府提供情報是有巨大風險的行為,可能招致叛亂分子的殘酷報復。因此,平民會進行一場理性的風險收益評估:哪一方更能保障我的安全?哪一方更能提供我所需要的服務(如水電、醫療、教育)?我向A方提供情報,被B方報復的機率有多高?
從這個視角出發,《關鍵戰數》將反叛亂作戰的諸多手段——從軍事清剿到經濟援助——都重新詮釋為影響平民決策的工具。作者們發現,單純的暴力鎮壓往往成效不彰,甚至會將平民推向對立面。因為高強度的軍事行動往往伴隨著平民的傷亡與財產損失,這會摧毀政府作為「安全提供者」的信譽。相反,那些能夠精準打擊敵人、同時有效保護平民的行動,才能逐步建立信任。
書中透過對伊拉克戰爭數據的分析,生動地證明了這一點。他們發現,當美軍部隊開始改變戰術,從大規模的清剿轉為與地方部落領袖合作、建立前哨站、提供在地安全保障時,針對美軍的暴力事件顯著下降。因為這種戰術讓平民相信,政府有能力也有意願保護他們,從而更願意分享關於叛亂分子的情報,形成了一個正向循環。
援助的雙面刃與科技的弔詭
《關鍵戰數》最具顛覆性的發現之一,在於對發展援助計畫的深刻剖析。傳統觀念認為,在衝突地區投入資金、改善民生,是贏得「民心向背」(Hearts and Minds)的不二法門。然而,數據卻講述了一個更為複雜的故事。
作者們利用美國在伊拉克與阿富汗推行的「指揮官緊急應變計畫」(CERP)的數據進行分析。該計畫授權前線指揮官動用資金,快速應對當地社區的需求,例如修建水井、修復學校等。分析結果令人驚訝:在某些情況下,這些援助計畫非但沒有減少暴力,反而導致了暴力事件的增加。
其背後的原因是多重的。首先,叛亂分子會將成功的援助計畫視為對手治理能力的展現,從而將其作為優先攻擊目標,以破壞政府的威信。其次,援助資源的分配可能引發地方社群的內部矛盾與爭奪,製造新的不穩定因素。更重要的是,如果援助計畫的實施,沒有伴隨著有效安全保障的提升,那麼接受援助的平民就等於是將自己暴露在叛-亂分子的報復之下。數據顯示,只有當援助項目部署在政府能夠有效控制、提供可靠安全的區域時,才能真正發揮其穩定局勢的正面作用。這項發現對國際援助政策具有深遠的啟示:援助本身不是萬靈丹,它必須與精準的安全策略緊密結合。
同樣,資訊科技的普及也呈現出弔詭的雙面性。在菲律賓南部的衝突中,研究者發現手機信號覆蓋範圍的擴張,與叛亂組織的暴力活動呈現正相關。手機為叛亂分子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匿名通訊與遠程引爆IED的能力。然而,在另一些情境下,手機網絡也成為了平民向政府舉報可疑活動、政府發布安全警示的重要管道。這說明,科技本身是中立的,其效果取決於衝突雙方誰能更有效地利用它來獲取資訊優勢,並將其轉化為對平民的影響力。
通往更智慧、更人道的未來衝突應對之道
《關鍵戰數》並非一本冰冷的數據分析報告,其字裡行間充滿了深刻的人文關懷。作者們的最終目的,是透過科學方法,尋找一條能夠有效減少衝突、保護平民、以更低代價實現和平的道路。本書所倡導的,是一種基於證據的決策模式(Evidence-Based Policymaking),要求軍事指揮官、外交官與援助機構的決策者們,擺脫路徑依賴與主觀臆斷,學會用數據來檢驗策略的成效。
它告訴我們,在當代的衝突迷局中,最重要的武器或許不是槍砲,而是筆記型電腦和統計軟體。理解一場戰爭,需要的可能不僅是軍事學院的戰術手冊,還有經濟學的賽局理論和社會學的網絡分析。透過建立數據收集與分析的反饋迴路,決策者可以即時評估干預措施的效果,及時調整戰術,避免將寶貴的生命與資源浪費在無效甚至有害的行動上。
《關鍵戰數》是一部開創性的著作,它為我們理解21世紀的衝突提供了一副全新的、解析度更高的鏡頭。它系統性地闡述了資訊革命如何不僅僅是戰爭的工具,更從根本上重塑了戰爭的邏輯。對於任何關心國際安全、軍事戰略以及人道主義援助的人來說,這本書都提供了一個發人深省的啟示:在未來,誰能更好地理解數據、駕馭數據,誰就更有可能在贏得戰爭的同時,也贏得和平。
书摘部分:
洞悉自己的戰場
對政治家與指揮官來說,最崇高、影響最深遠的首要判斷,就是建立屬於自己的戰爭,並展開攻勢。
——卡爾.馮.克勞塞維茨(Carl Von Clausewitz)
現在看起來或許很不可思議,但是當我們下指令時,甚至不能使用「叛亂」、(insurgency)或「叛亂分子」(insurgents)等字眼,即使我們每一天都徹頭徹尾地了解自己所面臨的現實狀況……這對執行任務的士兵來說非常沮喪,因為敵方狀況模糊不清,但所運用的攻擊戰術卻一直不斷幻化。這就是我們踏入戰場後第一、兩個月內的風景。
——布萊特.帕米特爾,美國退役軍官,如此評論本受常規戰爭訓練,卻發現難以應付眼前非對稱戰爭景況的美國士兵,2004年,伊拉克
6點30分/6月6日/2004年
提克里特(Tikrit),伊拉克
前方作戰基地「危險」
美國陸軍第一步兵師指揮官巴蒂斯特少將(Major General Batiste)滿心期待地迎接整批30歲出頭的參謀人員與軍士抵達基地進行每日簡報。儘管所有軍官都相當年輕,但是巨大的疲憊感與壓力已在他們的臉上深深地鑿下歲月痕跡。大部分的士兵們徹夜執勤基地事務,包括區域巡邏、站崗等,你可以從他們臉上的疲憊程度或鬍子的茂密與否,看出誰才剛剛開始進行一天的任務。
會議使用的房間大到不協調。大理石地板反射著房間中央水晶燈曳灑出來的暈暖光線,摩爾式拱門外是包圍著房間的漆黑走道。第一步兵師佔據了以前薩達姆.海珊(Saddam Hussein)和隨行官員拜訪提克里特時所使用的軍隊行宮,這種行宮式基地遍布整個伊拉克。步兵團將基地改造,在講台前方架起水泥質地的球場看台座椅,以及三個超大螢幕。房間裡仍舊瀰漫著木板切割後散逸的鮮香氣味。第一步兵師成員們一一找了位子坐下,拿著塑膠水瓶的手盡是灰塵粉末,塑膠水瓶也可說是隨處可見的存在。成員們架起了全白螢幕,螢幕旁是提克里特的地圖,地圖上標示出棋盤狀的街區,黑色的底格里斯河從北而南蜿蜒而下。軍事用地圖上標示著友軍的部署方位與地點、單位界線,另外還用馬克筆在透明紙上精細描繪出許多懸浮在地圖之上的標誌。
步兵師成員們等著看今日的行動計畫更新,但是當地圖投影在螢幕上時,出現的卻是英吉利海峽與法國海岸相遇的蜿蜒邊線。這份最新的行動計畫有點特別,現在是2004年6月6日,而官員們運用電腦輔助製圖與衛星攝影標示了第一步兵師在60年前諾曼第聯合登陸的情形。
6點30分/6月6日/1944年
D日H時
第一步兵師
奧馬哈海灘
諾曼地,法國
當赫金斯兩棲登陸艇降下前舷吊橋時,迎來的正是機關槍的一陣無情掃射。第一步兵師的先鋒隊員們在還沒踏上沙灘前,就紛紛中彈或遭迎面擊斃。
不久後,軍隊血浴奧馬哈沙灘。德國軍隊的砲火猛烈地落在攻擊部隊身上。有幸繞過水中半隱半現的障礙物與連番掃射,並抵達半月形沙灘的小股部隊們,必須繼續穿越300公尺遍布星點焰火的開放性區域,並迴避鐵絲刺網與地雷埋伏。接著,他們才遇得上第一道可供掩身的基地。
在清晨那歷史性的一刻,負責搶灘的多為對戰經驗豐富的部隊。其中,第一步兵師首次出征於1942年北非區域,接著於1943年出征西西里島戰役。該師的絕佳移動速度與大戰初期的戰功勳績,讓軍方以為大君主作戰(Operation Overlord)勢在必得,但是資深將領卻決定讓實力精良的第一步兵師成為諾曼第突襲的主力部隊。儘管盟軍早已做好心理準備迎接一場硬戰,但是德軍變幻莫測的程度與防禦準備之扎實,依舊讓登陸部隊深感震撼,包括法國行動中唯一滿員的步兵師團在內。
首日作戰行動後,盟軍計有近萬名士兵陣亡、受傷或失蹤,而準備周密並握有穩固據點的德軍亦有近9,000名的軍力損傷。總計,將近有50萬名的兩方士兵在諾曼第行動受傷或死亡。在血腥的兩棲攻擊行動後,倖存的盟國部隊固守灘頭堡,並繼續艱困地朝法國受佔領區域與德方內陸挺進。傳說中第一步兵師運用火力、軍隊調遣與威嚇策略摧毀德軍部署、癱瘓沿線城市,並從德軍手中奪回受控制區域,破壞工業基地與任何形式的抵抗。
第一步兵師的終極目標在於確保希特勒政權的無條件投降,雖然目標明確,但是困難度不言可喻。當時的軸心國若想獲得最後的勝利,就必須在戰場上獲得壓倒性的絕對勝利。
在此次戰爭中,國家的力量迅速轉化為戰場上的勝利。盟軍最終能扭轉局勢取得上風,是因為有美國政治領導階層與民眾的全力支持,以美國工業為基礎,將軍備物資源源不絕地送往戰地。盟軍在德國鋪天蓋地展開轟炸襲擊戰,步兵師亦步亦趨地從法國領土攻進德方領土。1945年4月,在諾曼第登陸後不到10個月,美軍、英軍和蘇聯紅軍聯手取得德方的無條件投降。
巴蒂斯特少將關掉投影機,房間裡瞬間重新亮起燈光,官方儀式在此進入高潮:「軍官們,讓士兵們看看你們的第一步兵師臂章吧,今日正是前輩們登陸諾曼第的60週年。」
今天,所有第一步兵師的成員都在左右雙肩配上「大紅一師」臂章。在美軍中,士兵左肩配掛的是當前服役的所在單位,右肩則佩掛戰時服役單位的佩章,以軍方傳統規定而言,往後的軍旅生涯裡,都必須戴著戰鬥徽章。除了少數在十多年前參與過沙漠風暴(Desert Storm)或巴拿馬入侵之戰的軍官與將領,這是許多步兵師士兵第一次享有如此特權與榮耀識別。
巴蒂斯特少將重新溫習了一戰時第一步兵師的口號:「沒有過於困難的任務,沒有過於巨大的犧牲,任務至上。」
告訴我們這個故事的是美軍退休上校布萊特.帕米特爾。當時他是第一步兵師作戰部部長,主管該師當前與近期的運作部門。他的工作項目之一包括每日早上的更新會報與傍晚的無線電通話,確保所有的軍官與士兵明瞭當前與近期的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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